第四章 第四第五节-《太平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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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很好,不愧是号称能知一切人心的‘子贡’……”

    似乎是因为子贡的说话,云冲波忽地平静了下来,再没有了刚才的张狂与轻篾,目光当中,竟透着说不出的宁静与深远。

    “神速的反应,神速的判断……很了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曾经……”

    语声忽地一滞,犹豫一下,云冲波方道:“曾经有人告诉过我,‘子贡’之名,是儒门的至高荣誉,在儒门内部甚至有说法称,‘文王’是每一代都会有的,‘子贡’却不一定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有人?”

    目光微微闪烁,子贡打量云冲波一时,忽地叹道:“千载以降,有无数位不死者,也有无数代子贡……可能存在的交集,我没法算清。”

    “但,历代子贡,能从前人处得着的最多是心得与记录,而历代不死者,你们却能直接承袭到知识与力量……不死者,你们的存在,本身就是对‘太平’的嘲弄啊!”

    “‘太平’……不是‘公平’,更不是‘平均’。”

    冷笑一声,云冲波道:“正如我们说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’,而不是说‘人皆为王侯将相’!”

    “若只是这样的话……你们,又为何不和我们站在一起?”

    目光冷漠,子贡道:“‘大同’与‘太平’的区分,你真得明白吗?”

    盯视子贡,云冲波眼光森寒若千载雪峰,一时,忽地又松驰,发出着奇怪的笑。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,难道你又明白?”

    不等子贡开口,云冲波已先一合掌,淡淡道:“更何况,当生死操我手上时,当你我间存在着绝对的力量之差时……你的‘明白’,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“朝闻道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夕死可矣。”

    子贡刚说了三个字,已被云冲波截断道:“有此觉悟,那你当然死也无憾……”

    忽地敛衣而起,道:“那,我就告诉你一件事,只一件……你,是错的!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给你任何证据,我不会为自己的话再加任何说明……我只告诉你,你是错的!”

    “既然能知一切人心,那未,你便试着来看一看,我所说的,是真,是假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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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注视云冲波良久,在这过程中,子贡也好,云冲波也都好,都是一言不发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“我,想问几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请。”

    摊出手,云冲波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奇特的,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在刚才,我真得看见了你的杀意,没有保留,没有犹豫……但同时,我也看见了你的冷静,看见了你的自信与从容……”

    紧紧盯住云冲波的双眼,子贡缓声道:“我只想知道,你,凭什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嘿。”

    单脚踩在椅上,云冲波左手叉腰,右手托着下巴,脑袋微斜,用一种非常有趣的眼神打量着子贡,慢慢道:“你总以为,自己虽不习武,却也安如泰山……因为,你的背后是儒门,任何人都能杀你,却任何人都不敢杀你……就算是皇帝,就算是任何世家大姓。”

    “但,你却忘了,强……才是唯一的真理!”

    “你能安居于任何险境,只因对手的力量大不过整个儒门的总和……而当这个翻转出现时,子贡的‘言术’,便只是一个笑话!”

    “大过儒门?”

    冷笑着,在声音中加上几分轻蔑,子贡淡淡道:“很多人……不,很多帝皇都这样说过!”

    “但……他们甚至连接近这个目标都作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愚昧。”

    一脸的“我根本不稀罕和你辩论”,云冲波以百倍的轻蔑丢出两个硬邦邦的字眼,眼看子贡被砸得说不出话来,他却又轻声一叹,道:“当然,那倒的确不是我……但,也未必不是我!”

    “总之,我只是要你知道,有人可以把整个儒门连根拔起……不,不仅是儒门,帝姓、世家、佛、道……所有的所有,一切的一切,都被聚拢在他的身后,成为那伟大巨人的背景……那个人,他将集帝皇、文王、武王、佛尊、道师……以及你连想都想不到的其它无数身份于一身……取代掉所有这些角色,并使你们,永远无法再起!”

    “那个人,他将开创属于所有人的太平……永世太平!”

    “……那不可能!”

    终失去掉平静,子贡的眼中,又是愤怒,又是惶惑,就连先前已被云冲波击倒的宰予,也没法置信的张大了眼睛,似极迫切的想询问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们用不着相信啊……”

    低低笑着,云冲波坐回椅中,道:“新的时代已经开启,跟不上的人……只要旁观就好了!”

    看着,子贡眼中连连闪过复杂的神采,最后,却终于只是无声一叹,目光涣散开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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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醒来时,云冲波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。

    ……但,这还有意义么。

    木然的坐起来,看着眼前的空地,摸着身上还在作痛的地方,云冲波知道,从现在开始,“多久”,是最没意义的一个概念。

    ……从今以后,他所拥有的将是“无限”。

    就在刚才,他作了自己最大的努力,用尽了所知的武学与战术,但,都没用。

    袁当,就那样随随便便的站着,如同巨峰一样矗立在他面前,任浪花作出徒劳的努力,一波,又一波,扑上来,然后撞碎,化为乌有。

    (神域,这就是神域之力,这就是神之力啊……)

    尽管不停的告诉自己,“我会胜,我一定会胜,我一定能胜,我一定要胜……”云冲波,他却不得不面对那悲哀的现实:心底深处,他早已放弃了对胜利的希望,他已不再相信,自己可以战胜这个如神魔般的怪物。

    “很好,你连最后的依靠也失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依稀觉得,在昏迷之前,自己似乎听到袁当有丢下这样的嘲笑,至于那理由,云冲波觉得,也许,是在指自己在心意上的先已放弃?

    (但是,对这样的人,不放弃,又有什么用?)

    (再努力也好,总有一些人,是打不赢的啊!)

    突然感到一阵愤懑涌上心头,云冲波无意识的挥臂,向着虚空,向着他自己也不知该对谁的目标。

    (……凭什么!)

    凭什么?所凭的,就是比他更强,一个“强”字,便让袁当能够随心所欲的掌握一切,夺人一切。

    (但是……凭什么,他可以这么强?!)

    尽管没有意义,却仍在不自觉的回想刚才一战,无意义的作出动作,重现自己刚才的努力……与失败。

    (那不仅是凭力量取胜……他的确是找准了最弱的一环,一掌就砍破掉我的刀招……但?!)

    蓦地大惊,云冲波终于发现,当自己重复使用蹈海之刀时,蹈海却没有如以往般,自体内浮现,给云冲波以力量和支持。

    (这……这是?!)

    数度尝试,最后,终将那令自己不敢也不愿相信的事情证实,云冲波似忽地成了一尊木像,呆呆的,不复神彩,不复生机。

    许久,他方慢慢的,慢慢的,将身子伛偻下来,越来越低,终于,倒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(……一切,都结束了吧)

    木然的躺着,云冲波甚至已感觉不到悲伤、恐惧或是愤怒,只有一种麻木,一种瞬间已布满他全身的麻木,和一种奇怪的放松,一种“总算结束了”的放松。

    (终于,我不再是蹈海了吧……)

    一直以来,云冲波都被一个问题死死缠绕:对太平道来说,对帝家来说,对所有的人来说,自己的价值到底在那里?

    叫“云冲波”的这个人,似乎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,一只飞在“不死者”身后的青蝇,因为与“不死者”的同在,而得到了无数关注。

    这一切……和云冲波个人的努力,似乎根本没有关系。

    无论他是否在努力把自己增强,太平道都在耐心的等待、保护,乃至将他追随,无论他是否理解和相信了太平道的道理,帝姓、儒门,一支又一支的力量都在耐心的观察、分析,乃至将他抹杀。

    时常的,这令云冲波感到愤懑,时常的,他会去想,如果自己不再是“不死者”,那该多好?自己可以不用再被寄以无限的关注和期望,自己可以从焦点中避开,去作一些自己想作的事。

    但他也明白,这只是自己的空想,身为“不死者”,这没有任何道理的事情,他无从摆脱,无从改变。纵然曾经把蹈海交给玉清,纵然曾经在梦中发出宣言,但始终,他那“不死者”的身份就如同黑夜中的火光,吸引来无尽的关注。

    ……但,今天,袁当却作到了。

    (他到底是怎么作到的?)

    慢慢回过神来,再确认了一次蹈海已完全与自己分离,云冲波竟不知自己到底该悲该喜。

    (我,我应该高兴的啊,我终于成为我自己了……)

    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,却更知道这根本又是一次欺骗,就算是在这样麻木的情况下,云冲波仍能体味出,那一丝丝的痛楚与失落。

    (从今以后,我就不再是不死者了……)

    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,云冲波用力拍打着地面,哈哈的笑着,笑声越来越大,却始终缺乏节奏上的变化。

    “与我无关了,都与我无关了!”

    越拍越是用力,手掌终于出现破裂,血流出,将地面染红,云冲波却恍若不觉,拍打的越来越用力。

    原来,自己,早已,不再把“不死者”与“云冲波”相区分吗?

    原来,自己,早已,完全接受下了“不死者”这身份吗?

    所以,现在才会痛吧,所以,才会这样难以接受吧?

    但,若是如此,自己为何又一直纠缠于自己的两个身份?

    为何要纠缠于萧闻霜所关心的到底是“云冲波”还是“不死者”?

    为何要纠缠于太平道所忠诚的到底是“不死者”还是“云冲波”?

    ……世间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?

    回想到最初,回想到自己是因怎样的刺激而倒下,回想起萧闻霜的那个回答……云冲波,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好笑,和一种说不出的轻松。

    有何……可以困扰?

    那个答案,有何意义?既然不死者就是云冲波,既然云冲波就是不死者……那个答案,有何意义?!

    (果然,一切都是自寻烦恼么……)

    觉得似乎有清冷的冰水自头顶浇下,渗过盖骨,流遍全身,一时之间,云冲波竟觉心平气和,十分安乐。

    ……紧跟着,雷声炸响。

    巨大的电蛇在天空中来回舞动,雨急骤,若浇若泼,将云冲波全身浸透。

    (这个空间,果然一切皆如我意吗?)

    默默想着,云冲波站起身来,深深呼吸,眼光渐渐明亮,不复,麻木之色。

    “金色雷震,潜龙腾翔!”

    巨大的光影出现,带起旋风,盘旋、涌动,最终,化为如造物般的怒气与冲撞,轰击在那似乎无限远,却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天宇上。

    (你等着吧……袁当,总有一天,我也会找到办法出去……在此之前,我会认真用好你留给我的这个地方……变得,更强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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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,想听你说一说。”

    许久之后,子贡方微微动了一下,坐直了一些--适才眼中的迷惑与散乱,已依稀消失。

    “说一说,未来的,那个太平世界。”

    微微一滞,云冲波目光一闪,颇有迷惑之意。

    “好,我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一个……没有皇帝,没有世家,没有儒、佛、道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不复有地主与佃农的世界,一个不复有主公与奴隶的世界。一个不复有世袭与袭荫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,农夫之子和手工匠人都有机会站到最高处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,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这国家主人,相信未来一定好过现在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,一个你所不能理解、不能想象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,‘无私’的世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吗?”

    显然也受到极大的震动,子贡目光闪烁,陷入深思,许久,才慢慢道:“这是真的……这居然是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长长吁气,子贡道:“……这果然是真的!”声音当中,竟是隐不住的欢喜!

    “你?”

    云冲波微微一怔,却听子贡又道:“请告诉我,没有儒、道、佛的世界,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是说人们不再相信儒、道、佛的存在,还是说,有严厉的限制,使研究和信仰者将面临处罚?”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愣一下,云冲波不觉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可笑,我不是说了么,你根本没法想象,没法理解那个世界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道门当然还存在,佛门也一样,没有刻意的禁止与迫害。”

    轻蔑的摆着手,云冲波道:“毕竟,谁会去担心两头宠物呢?”

    “在那世界里,仍然有佛和道,仍然有居士与信徒,但那却是近乎不存在的存在,甚至信徒本身,也未必真相信释尊与三清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“唔,当然,他们也没有任何的影响力,不足以影响到朝廷的决策,不足以干涉到天下的大事……嘿,他们甚至连被‘利用’的资格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伸出一根手指,点向子贡,带着兴奋而又轻蔑的笑,云冲波道:“……你们儒门,也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吗?”

    低沉的声音,却听不出任何“消沉”的意思,似乎只是要再确认一下某个事实,而当云冲波再度用加重的声音回答说“是的”时,子贡的眼中,却忽地精光绽放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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