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第三节-《太平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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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曾是儒门的忠诚信徒,追随我的师长,寻找,并消灭掉一个又一个的太平党徒,我们除掉了每一个我们能除掉的人,但有一天,一道闪电,把我击倒在地!我听到头底上的责备声:‘公孙、公孙,你为什么要追逐我,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?’”

    “‘你是谁?’我喊到。”

    “‘我就是你要追逐和消灭的人,我是不死者!’他唤醒了我,我从此成为他的信徒,传播他的……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你的眼睛鼓了出来,你为什么这样烦燥不安?”

    云冲波捏紧拳头,嘴角冒着白沫,在院子里走来走去。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脸色苍白的女人,他看见孩子们叫喊着拉着他们的母亲。“到里面去,”他命令他们,“别来打扰我们!”焦急的妻子走上前来要同他说话,但他生气的推开了他。“我已经受够了,我要说话了!”

    他转身面向公孙。“什么不死者?”他声音发颤地大声问。

    “蹈海--你一定听过这个人,他是不死者,是神之子,下凡到人间来,为了带领我们前往太平,我的老师曾经抓住他,毁掉他,但他在第三天死而复活,继续带领着太平的事业,是的,死亡被征服了!”

    “你看见了这个不死者,这个复活了的人?”云冲波大声问到,“你亲眼看到了他?他什么样子!”

    “一道闪电--一道会说话的闪电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谎!”

    “太平道众们看到了他,在死后的第三天,他们在返回南方的路上,突然他来了,站在他们中间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谎!”

    但是公孙鼓足了气。他的眼睛闪光,驼背伸直。“他曾两次复活,第一次复活于叛徒之手,第二次复活于敌人之手。他不是人,他是神之子!”

    “你说谎!你说谎!”

    公孙吃惊之下,仍不动摇,云冲波的妻子走过了,闩上了门,街坊听到了喊声,开着半扇门,向外面竖起耳朵。云冲波满腔怒火,没法再把情绪平息下来,他走近公孙,抓住他的肩膀,使劲摇晃。

    “你说谎!你说谎!”他叫道,“我就是蹈海!我从来没有死过,也从来没有复活过!我不是神,我是人--和别人一样!你就是要用这种谎言来拯救天下?”

    “你,你?”公孙糊涂了,他喃喃的说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”云冲波叫到,“我就是不死者,我就是蹈海,我是人,是人!是你的师父打倒了我,是你的师父把我送回这里!你什么都不知道,你是一个被人欺骗了的骗子!”

    “请别说了!请别说了!”公孙叫道,他用双手按着太阳穴,仿佛生怕它炸裂似的。

    可是云冲波怎么能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呢?他觉得好像这些些话已经在他胸中憋了很多年了。如今他的心扉既已打开,这些话就一涌而出,再也遏制不住了,他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,“别说了!别说了!”但云冲波一下把她推到一边,转身面对公孙。

    “是的!是的!我要把一切说出来。这样我才好过些!我在醒着时候该受的痛苦,在梦中受过了!我逃脱了,到了这里,过着常人的生活,我吃饭、喝酒、干活、生儿育女,火灭了,只有安静的灰烬,我躺在炉火边,我的妻子给我们的小孩烧饭,我曾以为要救天下,到头来却在这里抛锚。就是这样--我没什么好抱怨的,我是人,我告诉你,不是神……不要再宣传你的谎言了,我会站起来宣布真相的!”

    现在轮到公孙爆炸了。“闭上你这张无耻的嘴!”他叫喊着向云冲波冲来。“别说了,不然大家听到你的话会吓死的。在这个腐朽的、不公正的、贫困的世界里,死而复生的不死者是个真正的人,是人们唯一的安慰,是真是假……我才不在乎呢,能够带来‘太平’就够了!”

    “用假话带来的太平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‘真话’?什么又是‘假话’?我才不管它呢!我不管你是不是不死者,我不管你有没有死而复生,我才不管你是否坐在你这个可怜的小村子里,如果大家需要你死,我会亲手把你杀掉,不管你愿不愿意。如果需要,你也要复活,同样由我来见证……这一切,都是太平的一部分,缺一不可。数不清的眼睛会遥望你,牺牲的你,怀念着你,然后,复活的你,将给他们以动力,致天下以太平!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真的,我要站出来高喊,我没有死,我没有复活……你笑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喊吧,我不怕你。我甚至不再需要你了。你挖开的大河已经奔流起来,谁还能控制它呢?告诉你说吧,刚才,我有过一闪念,我要杀掉你,觉得你暴露了自己的身份,觉得你欺骗了无数的道众。但马上平静下来?你为什么喊叫?我这么问自己。你遇到的第一群太平道众就会抓住你,把你当成骗子痛打,甚至,杀掉!”

    “你笑得象个骗子!”

    “不,象个忠诚的弟子。不管你喜不喜欢,我要作你的弟子,按我的想法宣传你,塑造你,你的生活,你的教导,你的牺牲和你的复活,你的确不是神之子,但也不是人之子,是我们,是太平道的忠诚道众生了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不!”

    “谁问你了?我不需要你的许可。你为什么干涉我的事?”

    云冲波精疲力竭地坐在院子里,脑袋埋在膝盖间,他感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,他怎么能同这个人交锋呢?

    公孙站在垮掉的云冲波面前,讽刺地说:“天下怎么能靠你来拯救,不死者?你有什么高尚的榜样可以给天下来模仿,要救这个天下,就要靠我们!”

    他环顾四周,这时已没有人了。但……在他的眼中,这院子好象是个站满了人的大广场,无边无际,他张开双臂,像是在对看不见的民众传教。

    “看吧!一边是善良无害的农夫,云冲波,另一边是不死者的弟子,公孙。你们选择吧,如果跟他走,就要过贫穷的生活,一生劳苦,像狗和鸡一样生活并死去--不留下任何东西。如果你们跟我来,就有太平,伟大的太平!选择吧,上路吧,一边是云冲波的路,一边是不死者的路!”

    他着了魔,他老鹰一样的眼睛扫过无形的群众,他的血在沸腾。他转身看到了云冲波,后者正靠着墙站着,吓得张口结舌。

    “为了不死者……不是你,云冲波,是真正的不死者,我们的不死者!”

    云冲波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,他蜷缩着身子,没法正视这个人。

    公孙这时停止了宣讲,他的秃顶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还在冒着热气,他拍掉灰尘,转身向院子外走去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拍掉了你的灰尘。”他对站在院子中央羞愧难当的云冲波说:“别了,祝你吃得好,安度晚年……如果没有被官府或地主掠夺和欺压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别来干涉我的工作,要是你来,你就完了!听见了吗?你就完了!不过别弄错,见到你我很高兴,我已经解放了我自己,这正是我想要的,把你摆脱掉,是的,我们已经摆脱了你,如今,我们终于可以全心服务,为了太平而努力!别了!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就拉开门闩,一步蹿上了大路。

    “不死者,是为了众人的太平,你可以死,但不死者不会死,只要还有一个人渴望太平,不死者就不会死!”

    “他走得真匆忙!”云冲波的妻子说,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。这时,云冲波已跨过门槛,满怀渴望和希望看着那个狂野的道众奔向远方,他已完全忘掉的可怕记忆和渴望如今又在他的心底泛起。

    妻子吓坏了,抓住了他的胳膊。“你在看什么,进来。”

    但云冲波沉默不语,脸色苍白,一扭胳膊,挣脱了妻子的手。

    “别管我!”云冲波咆哮道,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公孙逐渐远去的身影,这时,已经快要消失了。

    “你要和他一起去吗?”

    “别来管我!”云冲波又吼到,他的牙齿格格作响,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。他站在道路中央,脸色苍白如纸,突然他的眼皮垂下,他安静地轻轻地跌倒在路上。

    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,放在床上,感到头上被洒上了凉水,他张开眼睛,看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,脸上浮现出笑容。

    “好好照顾我吧,”他说,“别让我走,我在这里过得很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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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云冲波坐在院子里,他的白胡须飘拂在裸露的胸膛上。这一天是节日,他洗了澡,换了干净的衣服。大门关着,他的身边没有别人,他的妻子,儿女、孙子孙女都在屋后笑语喧哗。

    云冲波看一眼自己的双手,已长得胖乎乎的,尽是老茧,青筋毕露。他摇摇满头白发的粗糙的脸,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时间过得真快,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老了!还有院子里的树,我踏过的石阶,都这么老了。”

    他害怕的闭上了眼睛,觉得时间像流水一样从高处的源头--他的脑海--流下,流到他的脖子、胸口、肚子、大腿。最后流过他的脚底。

    自从公孙离开后,云冲波再也没有失眠过,再也没有作过恶梦。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子,安静的生活着,种田,修或扩建房子,生小孩。

    有时,会有外边的消息传进来,饥荒、瘟疫、战争,总是一些坏消息,有说整个整个的城市都被太平乱匪血洗了的,又有说官军已经击破乱匪,正在绥靖地方的,也有说某些世家趁时而起,展开连番血战的……说到最后,还往往会加上“都是妖道造的孽哟……”的叹息。

    但也有另外一些消息,同样的坏消息,说某地的百姓忍无可忍,揭杆而起投了太平道的,说“官来如梳”,不拘是兵是民,统统一洗了之的,说道军的地方被打破后,“石头过刀、茅草过火”的……说到最后,也往往会有“都是这样贪官!”的咒骂,极端些的,甚至会有“狗皇帝!”的说法,但就少了很多,一般也得不到什么共鸣。

    有时候,会有逃难的人路过,有时候,也会出现太平道的信徒,有遁逃的,也有传道发动的,但通常,官府很快就会追来,把他们抓住,或杀掉。

    这时候,云冲波总是很快走开,或静静的看一会,他不说话也不动,不帮助太平道的人,也不帮助官府。

    ……那一切,已经过去了,永远的过去了。

    狂声叫喊,号哭,哀叹……马匹嘶鸣,大路上尽是成群结队奔跑的人,闭上眼睛的云冲波,可以清楚感觉到这一切,安静的家庭只是一个假象,周围,是无尽的旋涡与湍流。

    “末日近了。”

    朦胧中,云冲波似乎听见有人这样说,他突然感到高兴和放心,这是很奇怪的。

    街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,还有喘气的声音,粗棍子敲门的声音。云冲波的妻子跑出来,抓住门闩,看着他,“我该开门吗?”她带着一种迷茫和恐惧,“有个声音告诉我说,是一些你的老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老朋友?”

    “你就会看到他们了!”脸上突然出现可怕的抽搐,云冲波的妻子发出尖叫一样的声音,把门大开。

    一群人出现在门口,他们面容憔悴,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的样子。他们一个紧接一个的跌进了院子,好像胶在一起,分也分不开。

    云冲波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,他想伸手向他们表示欢迎,但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可忍受的怨恨压垮了--是怨恨愤怒和怜悯。他捏紧关头等着。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木头、烧焦的头发、开裂的伤口的臭味。这是一种恶臭。

    云冲波又向前迈了一步,“你们是谁!?”

    没有人回答,那只是一片被时间收割后的废墟,一群失败者,他们垂头丧气,摇摇晃晃,弯着腰,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他们完了,他们没法回答你了。”

    一个身体羸弱的老头钻出来,哧哧的笑着,云冲波一见他就认出了他。

    “大叔,欢迎你,真得是你吗?”

    “正是,只是牙齿掉光了--颗颗都掉--还有头发,其它的一件不缺,完好无损。”

    “脑袋呢?”

    “比以前更加聪明了,一只货真价实的公鸡。它登上粪堆,心里知道的很清楚,把太阳唤来的不是自己,不过它还是每天早晨打鸣,把太阳唤来,因为它知道什么时候打鸣合适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终于加入了太平道,你为太平而战斗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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