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下-《太平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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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着手,蹈海的声音,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,和如此的深邃,长庚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静静的听着。
“我们不是神啊……神既令我们生而为人,生而有欲,我们又何必害怕,何必压制?”
“我们所应该作的,是适应它,认识自己的欲望,掌握自己的欲望,和驯服自己的欲望……这,才是我在雪域上得到的领悟。”
“北王啊……”
长长吁气,长庚道:“你……你的确已经超越袁当了,我相信,纵然袁当重生,你也已经可以把他阻止。”
使用“阻止”而非“击败”,这当中的细微区别,就连云冲波也能听懂,所以,蹈海依旧只是作出他今天最多的动作,摆手。
“我不会以为凭这就能战胜袁当,他身上……有太多我越向上攀,就越感到没法理解,不可能实现的东西,不过,如果再见到的话,他,的确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我迷惑了。”
领悟纵欲之刀的同时,蹈海发现,自己的完全境界也得到大幅提升,依靠之,他在青州之战中创造奇迹,以九级力量的伤疲之身,斩杀许逊坚及与其联手的四大道士。
“当然,这并不是说我真得比他强很多。”
回忆当日,蹈海承认,自己的胜利绝对有运气成份在内,本质是坦荡武者,许逊坚从约定诱蹈海入伏开始,就愧疚于心,这使他的道心失明,使他的刀上更多一重无形羁绊。
“但就算这样,那一天,他仍然有机会败我甚至杀我……到最后,我也只能说,大概,就和在之前无数个战场上一样,是‘天’又一次选择了我。”
说到这个话题,两人皆告无言,小天国起事至今,大小血战,何虑百千?长庚理政后方也还罢了,蹈海亲临矢石无数,而能全首至今,对之,自有一分感触。
“而,亦就是在击败许逊坚之后,我抬头看天,看向那真正的星空,遥远、冷漠、高不可及的地方……那时,我终于回想起来,回想起来,林家堡的事情了……”
“那么,你找到答案了?公孙三省的说法,你终于发现其错误所在了?”
声音中竟有一丝紧张,以及隐隐的雀跃,这令云冲波吃惊,也令他开始用别一种眼光去打量长庚。
(该不会,他……他也到现在还没绕出来吧?)
面对长庚的期待,蹈海却再次挥手,给出否定的答案。
“不,我没有找到……事实上,我也不准备再找。”
告诉长庚,自己根本已将公孙三省的说话再次忘掉,没有留下任何印象,因为,那已不值得自己再去费心。
“想不通的事,我就不再想……理论始终只是理论,若我们能将小天国建立人间,任那理论说得何等动人,也只会变成笑话。”
出奇简洁的思路,更洋溢着强烈霸气,明明觉得这种说法根本就是“没道理”或者说“盲信”,云冲波却觉得,这的确很难辩驳。至于对面的长庚,更是陷入沉思。
“而同时,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位置,我是刀……太平之刀。”
治国不如浑天,理政不如长庚,亦没法如东山般请动最高神祗上身,和坚持不懈的宣讲太平教义,蹈海的“自我”或者说“价值”总结起来,亦不过是“力量”而已。
“所以,我终于明白了,我就是一把刀……之前,袁当也好,公孙也好,他们总是这样说我,和令我愤怒,但现在,我终于明白,我就是一把刀,这是天给我的位置,亦是我的价值所在,是我最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和形式、”
怀着这样的觉悟,蹈海平心静气,并不在乎之前被浑天诸人的“轻视”和“但肯使由之”。
“你们有你们的位置,我有我的位置,人是各各不同的,强要更移,并无益处。我就是刀,太平之刀,会为小天国斩杀一切敌人的强刀,至于其它要动脑筋的事和麻烦事,都有你们作主。”
带着完全透澈的笑容,蹈海手按腰间,看向天边,那笑意,也正似百炼钢刀一般锋锐,简炼。
“而同时,我更劝干王你听我一句话,听我这‘笨人’一句话,不必再为公孙的那些说话头痛,不要再费心去驳倒,去解释……只要我们能够戮力同心,在人世间建立起天国,未来的聪明人,自会给我们的成功找出理由,建立起咱们‘必然成功’的理论。”
“所以,干王,你也好,天王也好,东王也好,就把我当成一把刀放手使用吧……只要,那是为了‘太平’,只要,那有助于实现‘太平’……”
夕阳下,山林中,长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却,只是轻轻摇头,他走前一步,把手按在蹈海的肩上。
“北王,让我们一齐努力,把‘太平’带来人间吧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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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雪初晴,山林皆素。
空着手,云冲波慢慢走着。
(应该是这里了……唔,荀先生他们不在家,真是运气啊。)
来到梦中所见的地方,云冲波犹豫再三,方按照自己的回忆和理解,默默运功,并将中指咬破,滴血在地上。
(希望有用……应该有用……呃,没用也没什么损失吧?)
明知小天国至少是两千年前的旧事,但被深深吸引,云冲波仍是来到这里,作着自己也觉很大可能是“没意义”的尝试。
(反正,只是一滴血罢了……)
虽然这样,在迟迟无功的情况下,云冲波也并未如开始的计划般,断然止损,而是一次又一次回想着梦中的细节,作出努力,直到……已滴了将近二十滴血后,他才垂头丧气的开始包扎手上的伤口,并转回身去。
(唉,果然,没有这种便宜事的……)
在云冲波的算度中,这实在是方便不过的练招办法,对手绝对够劲,最难得在还似乎不会受伤,是以希望虽小,也还是跑来了这一趟。
(可是,我明明每个细节都作到了,包括他是怎么运气,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和回忆来组合敌人,为什么……就是不成呢?)
这样的想着,云冲波忿忿的一挥手,却忘了自己正在向指头上裹纱布,一下子扯落下来,血光飞溅,虽然不多,却苦在十指连心,当真是痛得很。
(呸,呸!)
大感败兴,一边吐着去晦气的口水,一边忙忙的再把纱布裹回去,但……刚刚动了一下,云冲波已把所有动作停住。
“呼……”
颈后每根汗毛皆直立起来,如炸裂一样的痛着,云冲波根本不用回头,止用“感觉”,他已能清楚感受到身后,那股正如万丈波涛一般,不住升向天空的霸气。
(成功了么?可是,这感觉,不象浑天……倒,倒更象是……)
咬紧牙,云冲波压制住身体的颤抖,缓缓呼吸,劲散四肢,保持住原本正微微躬身的姿势,努力不露出任何新的破绽。
(先不管为什么,如果真是那个人,他绝对不会从背后出手偷袭……)
就云冲波而言,在战场上结合对手的性格特点作出判断和制订战术,乃是极为罕见的事情,若让萧闻霜知道,必定十分欣慰,然而,许是天不遂不死者愿,在他这样判断,并试试着缓缓移动稍远些的同时,背后的敌人却似乎已失去耐心,霸气骤然大盛,更,化作狂飚急流,疾卷过来!
(混帐东西!)
真是惊得魂飞魄散,欲走已是不及,云冲波本能侧身,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去背后一击,只听轰然一场巨响,见龙形气劲狂卷而前,将面前树林轰作一塌糊涂。
(既然有了他的坏脾气,就也该有他的死脑筋啊……竟然背后出手,这算什么东西!?)
很想大骂一气,却没有机会,刚刚稳住身形,云冲波便觉眼前一暗,更连呼吸也困难起来。
(啊,这一招是……)
灿烂金光隐隐浮现,来自敌人的臂上,那正是云冲波最熟悉的拳法之一,敖家龙拳的杀着,金色雷震,潜龙腾翔,至于那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势将云冲波完全压制的敌人,虽然他只见过一次,却曾无数次大汗淋漓的回忆起来……正是当朝护国武德王,龙武,敖复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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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我……我不会输的!)
刚刚挡过青之拳的正冲,却被对方以左手迫发橙之拳,将下盘打动,硬生生卷起到离地三尺再摔将下来,虽无大碍,却也疼痛不堪。这还是因为云冲波反应快极,闪身避去大半拳力,若不然的话,橙拳一动,便是万千风刃,又那里会只摔一下就算数了。
(这不是敖老头,是我自己……自己打自己,没道理打不赢啊!)
心痒于蹈海那种锻炼自我的办法,云冲波也尝试请神练功,孰料手气竟是好得出奇,一请就请出个大头佛:堪称当今天下太平道第一强敌的东海龙王,幸好似乎受限于云冲波自身力量,这“敖复奇”一拳一脚,皆只能发挥到云冲波此际力量的上限,但纵然如此,他的拳法却仍是强悍莫名,也精奇莫名,打到云冲波有如沙包一样,十招当中,还不了一招。
(没天理啊,这不是我自己在和自己打么……问题是,这些变化……我根本就不懂,没道理打自己时就突然用出来啊!)
虽然狼狈,但其实大有收获,盖对敌之际,这“敖复奇”竟能将龙拳用出无数精微变化,皆是云冲波自己练拳时根本无从想象的境界。快、狠、准、刁,再非“强霸”两字所可形容,尤其如威力相对稍弱的青橙紫蓝数拳,在他手中用来,端得变化万千,明明龙拳乃天下第一刚猛武学,却能够被使得九虚一实,将云冲波晃至头昏脑涨,纵然豁尽全力,也只能在“被打中”,和“被重重打中”当中作一选择。
(好险,幸好有秀才那套拳救命,不然的话……咦,那套拳法不是很久就不能用了么?)
说来着实神奇,本来头三拳上就已被将防御打破,眼看就要吃那钵头大的拳头轰中面门,云冲波的动作却忽地加快,以最小的幅度作出避让,并趁势反击,赫然,正是早被宰予废去的“弟子规”,重现于身。
弟子规所求境界,正是“从心所欲,不逾矩”,最贵自然,此际又是兵凶战危,是以云冲波直待数十合后,方突然想起自己此刻“很不对劲”,但战场之上,岂容分心?心意一驰间,破绽早露,“敖复奇”使记虚招一带,右手一记冲拳,竟不是龙拳。
(啊,这是“东海七杀拳”中的“灵犀分水杀”……见鬼,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?)
一分心已是大忌,再分心岂有幸理?云冲波一声闷哼,硬食重拳,只觉肚里翻江倒海,喉头一甜,一口血险险喷将出来,这还是及时借力倒飞,将拳力卸却小半,若不然,大有可能就被当场轰倒地上,再战不能。
(一共过了几招了……五十一,还是五十二?)
虽避却眼前之厄,先机却已尽失,退至一半,已被“敖复奇”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上来,双拳连发,依旧用得是“东海七杀拳”。
(这是“巨蛸缠噬杀”,模仿海中蛸鱼样子,出拳不求最强,务取羁摩,每一拳出手,皆意在打断对方下个动作的节奏,因此上最易打出连击,若先手已取又难以速胜,这便是消耗敌人体力的最佳选择……见鬼,我为什么又会知道了?)
以错愕而又无奈的形式,云冲波被迫领会着这一击的真义,既通过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脑中的口诀拳法,又通过正接连不断痛击自己的拳头。
(十七、十八……见鬼,已经二十二拳了!)
自家事自家知,若对方真有意取胜,十五拳以后便已可一击全功,但似乎执着于要将这一拳的威力去到最尽,直待连发四十九拳,将云冲波打到全身皆如骨裂般疼痛不堪,脑袋也肿大有如猪头一样,方才发出结战的一击。
(狂鲨断身杀……肚子,不能再打肚子了啊!)
想也没用,被对方打横执住腰颈,狠狠一记膝撞,云冲波痛到几乎昏去,完全失掉反抗能力,如一摊烂泥样被丢在地上。
(我的腰,哎哟,要被打断掉了……)
大大喘了几口气,云冲波方压住疼痛,咬着牙,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。一边努力回忆着刚才交手的种种细节,可,还没来得及想清楚,却觉眼前一暗,抬起头,却不正是“敖复奇”?
“喂,你这是……”
一语未毕,对方已用重重轰下的拳头作出回答,若非那时灵时不灵的弟子规总算救命及时,云冲波觉得自己甚至很可能就被这样把锁骨打断掉。
“打,打完了啊,我已经输了,不能再这样了啊!”
狼狈不堪的在前面逃着,后面则是不断追近的“敖复奇”,云冲波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这种请神练功的法门的确好用,但……当练到不想练时,到底,该如何收拾?
“见鬼,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啊,你……你是我自己的力量啊!我才不会被你打死……啊!没天理……为什么会这样啊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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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孙施主。”
“……大师。”
对面而坐,孙孚意的表情,居然是罕见的正经。至于观音婢,则依旧是静如玄冰,全无喜怒。
在孙孚意而言,与女人交流简直就和呼吸睡觉一样,凭本能都可以完成,但偏偏面对观音婢,他就是自如不起来,举手投足,不经意便有失措。
“孙施主专程来访,当有益我……请明言吧。”
“唔……”
深深呼吸几口,踯躅再三,孙孚意忽道:“大师,你应该很明白,左武烈阳……他已经没机会了。”
感觉到对方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,却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,但横竖,这句话既然说出,也就没了退路,孙孚意侃侃而谈,分析当前大局。
“朱三爷一条命,已经死了九成九,而且,就算活回来,也无力和长四两支相争了。”
神色冷漠,孙孚意表示说,今次的所谓提亲,说到底,还不是诸朱的利益争夺?尤其当前还多出来一个朱有泪搅局,更说明这家业之争已走到不可回头的地步。
“已经不可能和气收场,必须要决出一个胜利者……也就必须就决出一群失败者……谁会胜我不知道,但失败者中,肯定有朱三爷。”
朱晓松必然失败,就注定了左武烈阳不可能胜利,作出这冷冽判定后,孙孚意再无它语,只是默默注视观音婢。
“那,也没有关系。”
神色淡漠,观音婢仅表示说,一切皆为虚妄,万事缘法早定,成、败、兴、衰,都只是皮相而已。
“是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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